安阳十月
1.
十月的安阳,是关于回忆和毁灭。
火车站前的四座高塔,苍白的墙漆,与傍晚时的天色格格不入。飘散在空气中的,除了发黏的雾气,还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这使我想到了家门附近那个无比吵杂的夜场,烧烤摊,饭馆,酒吧以及各色各样的人。地上的污物散发着人类的气息,摇摇晃晃的青年穿着愤世嫉俗,方言粗口在烟雾中更加令人窒息。
我已经离开了那座城市,又来到一个相似的地方,对那样一种文明我司空见惯。
当时,在下火车的瞬间,我就感觉到刚从梦里惊醒,那并不是一场噩梦,对于我来说,二十多年的压抑、失意,让梦境无所谓好坏,只与生存有关。或者这样说,我早已对头顶上的天空麻痹,对美好的音乐陌生。生活的琐碎,让生命不受意愿支配,我在它内部逐渐下落,懒得抬回头,但又不甘一沉到底。我同时感到体力被噬空,仿佛慢性自残。
所以我决定再来一次,再从生活的瓶口坠落一次。有些时候,失重的灵魂更容易被唤醒。虽然我知道,那也仅仅只是唤醒,脱离的梦境,并不一定真的改变。
最后,我来到了这座城市。
2.
拖着行李让人想起流浪和陌生,莫名的孤独感让我突感沉重。刺眼的霓虹灯不断搅乱我的视线,唯有拖行划过的轨迹,让我的脚步感到真实。所有的高楼、酒吧、人群都与我无关,那些剩下的道路,犹如这座城的血脉让我感觉温暖。安阳,的确实我长大的地方,即使我的内心一无所有,陌生得形同流浪。
我回想那些路,布满少年的脚印,那些朦胧的感情在单纯下萌芽。我试图倾听到一些声音,一些只有语调而忘却内容的声音。这座城市早已不再同情一个现在貌似流浪的夜鬼,水泥变得无比坚硬,街头音乐放大音量,我又麻木了。
终于到了个安静一点的地方,灯也暗了下来。一盏盏光断断续续的闪,我又有时间用来回想,也许我的回忆本来就所剩无几。
那家叫soul的酒吧,隐隐泛着蓝光。素雅的酒吧在这地方并不多见吧,那些无非都是些怪诞不堪,steam punk之类,少有这里的清静。忘记思想的人最需要清静,我要了份清咖啡,点上一支烟,靠窗坐下来。
原先,我之所以认为我还没有完全摧毁的缘由之一就是我从不用酒精来麻痹自己,我一生下来就喜欢苦涩。苦涩比冰冷的酒精更易到达思考深处。这样或许显得我比较认真,但我知道已经几乎要堕落,却仍旧坚持平凡,喝着苦涩清澈的液体,不易被人发觉。我想,某种双重性格或许当年就是在这里埋下种子。我受阳光和夜色的沐浴,我对家人一套对外面又是一套,我渴望归宿,又期待堕落,我有寻找的信仰,我有失去的感情。
酒吧里没有喧闹的音乐,而一直播放一台广播,似乎是倾诉那种。主播是个女孩,声音过于亲切,显然是午夜档的节目,吸引听觉而又暧昧的催人欲睡。
有个声音深沉而准确的钟在什么地方滴滴答答地走着,似乎这就是没有同情心的时间的艰难步伐。除此之外这里很是安静,只有一两缕青黑色的烟雾从我忘记的香烟上冉冉而起,升入昏暗之中……
3.
轻缓的语调中,我听到,他的名字叫安。
在最炙热的六月,空气被晒得来回颤抖的时候,他走出火车站。他并未感到高温,因为他来得太平静。
他的原因很简单,到小城市过安静的生活。
就像他的名字,和这座城市的名字,简单甚至被人遗忘。那简单对于安来说就是一张白纸,有很多自由,但却不能用感情涂画。但夏日里的城市终究不会过于平静。
“当你缺失的不期而至,你需要的就变得迷离”
这是安对电台说过的一句话,大概也应该是唯一的一句了。
这个时候的安,似乎在伪装些什么。安静对他来说,或许只是一个借口而已。
或许只是拙劣的逃避,用那张白纸糊在一塌糊涂得思想上面。他根本不渴求自由,因为他的灵魂坠入太深,到他缺失的地方去了。
4.
六七月份的一个深夜,闷热在晚间成为更大的梦魇,让人游离于昏睡与躁动之间。安打开电台,之前他很少碰那个夜间广告播放机,里面除了男性病就是女性病。医生很喜欢拿性别开刀,好让听者对号入座。
而仅仅又是这个夜晚,他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吵杂的一段音乐、丁薇的《冬天来了》延绵许久,她的声音出现在音乐将灭之时。那个亲切过于暧昧的声音。
安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他预感到一扇看不见的门突然打开,一丝微风抚过。黑暗的房间闪了一下,没有闪电的突兀,像是看见来时的那条铁轨,但前方模糊不清。
模糊来自某种不确定性,对她的不确定,对记忆的不确定,甚至对生活的不确定性。
安开始发现,必然有些东西是埋藏不了的,只是偶然的风,就把遗忘吹散了。
只是一个故事,安希望那只是一个故事而已。太遥远而濒临熄灭,所以安不想掺入太多注解。被风吹过以后没有结尾,没有结尾的东西才往往真实,遥远的真实属于少年的安。
5.
女孩的名字叫林,是那时安的同桌。
那时的安知道,夏天一旦被风吹过是绚烂的。虽然安略显早熟,他不愿意这样滥情的叙述夏天。但林似乎很愿意听他平静的口吻中流露出的深沉和叛逆。当她微笑,安只知道说出这些青春梦呓不会有任何负担责任,因为这些话他从来只对林说。
所以一种兆头让安无所适从,就如同他一个人的时候常感到莫名的忧虑:假如林不再是他的同桌,以后的夏天还能说出绚烂吗?他强迫自己,试图忘记他们的对话,忘记那些无关紧要的笑容,那些也许只代表了无知,不会隐藏其他什么。那也仅仅只是微笑,一个十几岁女孩的微笑都是那样让安难以读懂。甚至于,安觉察出内心什么地方涌出的潜流又在抵抗着自己,微笑显得多么轻浮。这个时候,他侧过脸有意无意看着林略显幼稚的脸,炙热的空气让他渐渐觉察出一丝暧昧,还有轻微的罪恶感。
“林,你的微笑总是那么夸张。”安试探性地问
林反而笑得更开了,那些充满罪恶的词汇就犹如先前的潜流躲逸而无法从脑海中捞起。安觉得这个样子属于这样的花季。还有,他认为有特殊的东西,仿佛快要滴落的泪,在林对视的目光里。
安从此明白,那种过于邪恶的词汇完全只是幻觉,不会是真实的。或者说,那只是一种陌生的回忆,在看到林的一刻不堪一击,又潜流回过去。安不愿这样与过去纠缠,就像他不愿过多卜测将来。
安仍然,这个夏天绚烂无比。每当林扭过头来对他微笑,安总会从那个方向看到窗外茂盛的枝叶,翠绿如海。
他们放学就从那片海下走过,林对安说,你看那棵树都开成海了。
安随口说出一句:大概有人从底下经过。
林再一次微笑,安又从中捕捉到了什么。
但有一些安始终捕捉不到,就像他也往往无法捕捉到潜入深处的一股暗流。
她没有告诉安她家里的事情,她的父母早已离异。而且,她即将搬往另一个地方,她有了新的家。
林的笑容少了,总是低着头,簌簌写着笔记。安一如往常,时常探过来说上几句。安看到的笑容变得短暂,然后头就又埋下去,只有刘海,还在不住的颤抖。
几天以后,林的座位空了,那个方向只剩下漆黑的木桌,窗外的景色不受任何阻挡。但安看到,叶子姗姗落下,风不知什么时候透进来,飘起的不再是乌黑的头发。
入秋了。安在林的桌角看到一行刻字:安,我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再见……
6.
在故事的结尾,在秋日并且晴朗的一天,命运仿佛被回忆扼住,他一直埋在心底的话,他一直想试探的答案,他曾经的负罪感,全部堵在一起。在叶子开始萎枯的时候,安的夏天走远,并听到坠地之声。
7.
许多年以后,那股清风的吹过,那扇门的打开,安又回到夏末秋初的那间教室,那扇他渴望在那天上课时打开的门,然后闪过她的身影,轻盈坐在窗边。然后,安会再次朝向窗外。
然后,一切都突然归入漆黑。
这只是一个燥热的夜晚,安躺在床上,视线却不知朝向何方。他感到深深的恐惧,那阵风和来不及开启的门,回忆和也许昏沉的梦让安置身在漩涡的底部:床在慢慢倾斜,脚底空空如也。围绕着旋转的,像褪色了的底片,暗红色一片。他什么都忘了,像是沉入了深深的梦。
一阵音乐声终于响起,才使房间安静下来。这还是一个燥热的夜晚,安面朝天花板,发现自己根本就是清醒的,在完全自愿的情况下,被拽的来回摇曳。有些事情总是心甘情愿,即使从一开始就显得荒谬而毫无意义,比如——
安说是记忆。
乐曲声尽,之后广播就中止了。
仅仅是一个声音,一个在午夜出现的电台女声,声音在《冬天来了》之后响起,又在一断顾不上去想的乐曲之前熄灭,突然闯入一个无比闷热的旅馆,摧毁了安。
8.
是安太脆弱,还是他遗忘的太多。安本身就和这燥热的空气一样具有捉摸不透的双重性。安想到曾经见过的女人,以及她们的声音。他始终感觉到那股暗流的存在,在那个夏天之后更加汹涌,有时他根本无法控制那些反意义的潮水淹没意识。女人,甚至她们的笑容和语音,对于安都显得轻浮而有言外之意,这让他的思维混乱不堪。安就试图回避,这种回避带来的是安静和忘记,安试图生活,可事实又是近乎流浪的糟糕。他的生活总是和一些毫不相关的事物纠缠在一起,就如同平凡的水和灼烈的冰镇酒精混合,让脑袋处于半醉的状态。没有规律的回忆,和不确切的想法,安的安静总是充满崩溃感。
这种安静成为一种恐惧和后悔,也是在那个夜晚。燥热,颓废症,或者干脆就是热季癫痫,所有可以描述安无数个炎热夜间状态的罪恶词汇,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对安来说就是一种回忆,变成安静的陪葬品,距离自己如此遥远。一种遗忘沉入水底,而另一种遗忘浮出水面。
电波中也许失真的女声,就是经时光穿梭而过滤地毫无杂念。安想起无数的微笑,一个夏天,一个再也回不去再也来不了的灵魂,曾经花开成海。
9.
安仍然平静,打着零工,蜷居在那间狭小的房间。街道总是安静,窗外的影像也是影影绰绰。殷墟离这里不远,还有一家钢铁厂,森林般的烟囱终日腐蚀着天空。
望向窗外的时候,安想起那个午夜,想到了这座城市所赋予的安静,是不是就是遗忘。用一种彻底的毁灭来解决掉记忆,但先毁灭的却是生活。
这种充斥毁灭的场景又使安感到一阵子燥热。远处白烟不断,下午的天空染成萎靡的微黄。一缕青烟也从他指缝间渗出,房间变得阴暗。
安现在才感到失去了什么,安静对于自己才显得沉沦。
10.
他还是不愿让稍有起色的生活被太多的回忆和意念脱离轨道,女主播的声音在记忆里变得充满不确定性 ,这也让安便于忘记。
如果原来的故事都是不成熟的废纸一团,自己何必要迁就于过去。自己也不是当初善感的青年,校园和那些树其实再平凡不过。
这样的冲动反倒让安平静许多。安不愿受欺骗,尤其是被自己。
之后他再次遇到那个声音,一个无聊的足以打开广播的夜晚。
几首很旧的歌之后,她读起听众发来的短信,文字在安看来幼稚如同当年的他。主持很深情的读完,还发出些感慨。这样的方式让安更加陌生,除了声音之外,那种成熟感让安隐隐作痛并感到厌恶。
还有声音,也只有声音能让联想在夜的漆黑中肆无忌惮。
安想起树海下的沉默不语,刘海下的微笑,也许现在就在话筒边,看不到也听不出。
安的脑海浮现到那行刻字,也许真的就如此深情,尽管还是那样活泼。
这种深情甚至可以出自一个过来人之口,同时安有了预感。
漆黑中的躁动此时正在灼烧着电台里的声波。
她已经在这座遗忘了的城市结婚,或者经历了感情而对此分析的如此敏感而灼人心痛。她是半夜将睡之人的催眠师,一个女DJ,深受看不见她之人的爱慕,却仿佛从未露面的冷面女子。
即便可以说那声音在冬天是温暖的,但在燥热下不堪一击。
击碎了安多少天来残破而不惜逃避的回忆和希望。安被一种简单的冲动胁迫,就在那些当中,林成为他无数遇到过女人中的一个,而不再是那仅有的一个。
安的夏天,似乎就是这样燃尽的,在昏暗的房间,午夜时分。
节目最后,安第一次听到主持的名字,叫阳。
11.
安开始光顾楼底下的那家soul酒吧。
在很多个夜晚,安把头抵在橱窗玻璃上,这样不至于产生幻觉。马路对面的彩灯一闪一闪,看到一些青年在网吧门口抽烟,咧着大口叫喊,过来几个女子,扭摆着走过,只能听见高跟鞋的声音。他不想看那些阴森的水泥森林和遗址门前虚伪的木牌防,他就认为这些人很真实。
和自己一样,都丧失了一些东西。
冰冷的液体从喉咙穿过,流入内部,凉意传遍全身之后他依然把头垂向玻璃窗。
安不会感觉燥热了,他感到了寒冷。窗外的情景还是这样一会儿模糊一会儿又清晰。安叫来服务生。酒吧里的音乐停了,想起了电台的声音。
安终于不能忍受一些欺骗。他对所有一切都感到陌生,这座城市以及见过的人,和始终漂浮在上空的记忆的云。是否早已被污染。还是自己,根本就不能忍受燥热。他又对这些感到真实,这种同时性正如走在莫比斯带上。真实的不确定性,往往被那个声音在时间的变幻中变得似有似无。就算他已经听到了名字,就算回忆的带子突然扯断。
安还是不能脱离,不管对他而言是现实还是梦境。
那个声音正在不断失去平衡,内容也模糊不清。安就想再一次听到那个阳字,是多么具有毁灭性,正如他将冰冷的液体一倾而下,永远脱离炎夏。
就是林,那声音只是化名而已。自己听了几个月的声音差点被一笔勾销只是由于一个愚蠢、矫揉造作的化名。无论如何,那个林突然消失,也许安从那个夏天就不再存在,只是林已忘记。
阳,现在又跟自己契契相合,同时出现在这座城市不仅仅是简单的巧合。
安拿起杯子,继续冷冻自己。
这种偶然的念头对不断下落的安是一种提醒。他突然的到来,也许早已暗中注定。这座城市和电台的声音,会不会来自另一个地方,好像十几年前早已埋下的线索。相遇,仅仅是遇到一个声音,对安又是顺其自然却充满曲折,安付出了生活的代价。他那些坠落已久的灵魂找到了绳索,他意识到记忆就是一种征兆,不是午夜躁动不修的噩梦。
杯子不停的举起又放下,不住的燥热麻木。冰冷的视线,仿佛白光一片,毁灭、遗忘、六月、复活和秋夜。
街道已经漆黑一片。
安再也无法想起什么,这个世界已经不再存在,安也无能为力。
12.
很多夜晚中的一个,安这样发出了短信:
当缺失的不期而至,需要的就变得迷离
这也许已经不是安的意愿了,而来自他的本能,至少是现在。
安最后一次回到那间狭小的房间的时候,站在窗前了许久。他应该看到了那片废墟和雾中的森林,是已经长成了的树海。
13.
我从香烟的浓雾中缓过神来,钟表声已经听不到了,嘴中的苦涩这才开始蔓延。耳边听到了Anthony Hamilton的歌:
I become somebody, through loving you…
我还听到节目的名字,叫“安阳十月”。
电台结束,耳边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外边夜很黑,我贴着玻璃,外边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有脸很冰凉。
ch. Dec. 15.2007